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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月儿到底没能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撵下自己的船, 也到底没能跟他一样,在船上好好睡上一觉。

    因为跟着月华一起光顾小红船的, 还有一样东西——蚊子。

    勉强在船舱里又躺了会儿, 江月儿实在被咬得受不了,拨开荷叶起身道:“不行了,我得回去了。”

    她刚坐起来, 杜衍一个翻身,将她空出来的位置全占住了, 还闭着眼对她一挥手:“你回去吧。”

    瞧他这理所当然的样儿!

    江月儿挠着痒痒,看自己满胳膊的红包, 再看那人, 脸上白白净净, 连个红点都没有, 凭什么呀,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顿时恶向心头起, 撩起一捧水洒过去,哈哈直笑:“你也给我起来吧。”

    清凉的水滴洒在脸上, 杜衍美得直哼哼:“多浇点,再多浇点, 真凉快!唉哟!”一摸脸颊跳起来:湿乎乎的, 还有股腥臭味儿!这丫头竟敢把池塘里的塘泥往他脸上抹!

    江月儿一手握着塘泥,作势还往他脸上倒, 呲着牙笑:“这样还舒服吗?”

    杜衍跳起来, 冷着脸, 一言不发地逼近她。

    这家伙,竟不声不响地长得比她高了那么多。他躺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两人在逼仄的小船上相对而立,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如江月儿,她的呼吸也乱了半拍。

    她提防着连连后退,刚刚做坏事时不觉得,现在看他这副表情,说实话,她心里有点毛毛的。

    “让开。”湿湿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颊。

    如受惊的兔子一样,江月儿朝后缩了缩肩膀,只觉眼前一花,发现他已跟自己错身而过。她微微舒了一口气,抬手拂去勾住她手的灰色纱衫。

    就在此时!

    灰色纱衫在空中利落地划了半个圈,江月儿手中一空,随即背后一热,她美丽的新衣裳已被攥在那混蛋手里照脸揩了好几下!

    江月儿眼睁睁看那家伙大笑着跃开,险些没气疯:“啊啊啊啊,混蛋!”

    呆望着外衫上大片的污渍,她大叫着跳起来,却忘了自己正站在船上,她猛地一跳,那船便狂摇着差点真的翻倒!

    “小姐!”莲香站在岸上,看江月儿踩在船边,差点翻倒下去,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有惊无险地站稳之后,江月儿倒不害怕,再一看船头上,顿时“哈哈哈”笑弯了腰。

    原来杜衍那一下腾跃只跃到半空中,就被江月儿晃得踩了个空,差点摔个狗吃|屎!

    杜衍默默运会儿气,顶着身后放肆的笑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荷塘。

    江月儿哈哈笑了好一时,待到看见自己外衫上大片大片的黑泥,慢慢就笑不出来了:有什么好高兴的?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两败俱伤嘛这是!

    感到蚊子越来越凶,提了裙子正要上岸,想起杜衍刚刚那动作好像还怪好看的,一时兴起,后退两步,在莲香的惊呼声中跃了起来!

    刚一跃起来,江月儿就知道要不好:她刚刚忘了,船上跟陆地上是不同的,她这一跳,那船猛地下沉了一大截,以她跳的那点高度根本上不了岸!

    千钧一发之际,江月儿摸到系船的绳索,赶紧使力抓住,用一种绝对称不上好看的姿势爬上了岸。

    树荫里,沙沙的风声中,似乎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莲香脸都吓白了,声音都带了哭腔:“我的小姐,你吓死我了!”

    江月儿示意她住嘴,凝神听了片刻,问她:“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笑?”

    莲香往身后看了眼,此时恰恰一片乌云挡住了月亮,数不清的树影开始随风舞动,它们的树叶也跟着唱起了歌:沙沙,沙……

    莲香腿一软:“小姐,你别吓我——”

    江月儿无语地看她片刻:“你怎么还没我胆子大?”扯了她往回走:“我是觉得有人在树荫里看我们,你真没看到?”

    莲香开始翻白眼了:“小姐——”

    江月儿只好闭了嘴,满怀疑虑地往后看了看,当然,她什么也没看见。

    等两人回了青苹居,荷香自然大惊失色地问她这身黑泥是怎么回事。

    江月儿不想多说,莲香到现在都还哆嗦着说不出话。她想了想,道:“你去隔壁问问,少爷回来没。”再想一想,小声笑道:“你再找墨生问问,问他家少爷的香今晚用了多少。”

    墨生是江栋给养子选的小厮,跟荷香差不多同时到的少爷小姐跟前。

    荷香便知道,她家小姐这身黑泥必然跟隔壁院的少爷有关系了,帮她换下衣服便去了隔壁院打听情况。

    荷香走后,莲香也缓得差不多了,张罗着给江月儿抬来热水,洗了个透澡。

    刚进澡盆,荷香就回来了。

    她拿过胰子替江月儿搓头发,笑道:“少爷早就回来了,正在书房做功课呢。”压低了声音:“墨生说,今晚少爷不知道在哪蹭了一脸的黑泥,回来就让他把往时调的香在澡水里倒了一大半,又往书房和卧房里各点了些,小半年攒下来的那点香就用得差不多了。”

    江月先嘀咕一声:“他怎么还在做功课?”问荷香:“他把那香都用了?那不是要香得逼杀人?”

    荷香当然不好意思说,她刚进隔壁蓬蒿院就被那冲天的香味熏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但江月儿已从她脸上看出来,想象着隔壁那个家伙是怎么香叫正常人都受不了的,笑得差点滚倒进洗澡水里:“哈哈哈哈,死洁癖死臭美!臭不死你香死你也不错,哈哈哈哈!”

    洗完了澡,江月儿兴冲冲地去隔壁拍门要看笑话,墨生却连门都没开,明明书房的灯还亮着,偏说少爷“睡了”,让她们改天再来。

    虽然略有遗憾,但想到那家伙今晚的样子,江月儿直笑了半夜才睡着。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笑不出来了。

    墨生捧着一卷画给她,低着头道:“这是我们少爷叫我送给小姐的。”

    “是什么?”江月儿接了画卷慢慢展开,没留意墨生把东西递给她就溜了。

    根据打开的画卷看,应该是一幅荷塘月色图。

    这些年,她和杜衍两人同时跟阿爹学画。阿爹说她的画灵气十足,只是她生性惫懒,兴致来了才画上两笔,生生浪费了好天份。杜衍天姿虽比她稍逊一些,假以时日,在技法上胜过她不在话下。

    这是唯一一个江月儿能毫无悬念胜过杜衍的地方。为着这一条,刚开始学画时,她学得可认真了,尤其看到那个家伙被她打败的样子,令她劲头更足了。

    只是大约被打击得多了,后面再学画时,他就死活不肯给她看自己的作品了。

    算一算也有一两年,江月儿没看到他的画作了,也不知道他如今的水准如何。

    她好奇地将画卷全部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变,“刷”地合上:这混蛋,果然昨天树林里的人就是他!他竟把昨晚她差点跌到荷池的那一幕画下来,还送给了她!丢死人了!

    她紧张地问荷香:“你看到上面画什么了吗?”

    荷香忍着笑赶紧摇头:要是承认的话,两位少爷小姐可不得再打起来?

    江月儿咬着唇将画卷一卷,就要投进香炉中,临到要丢时,不知怎地,又变了主意,同荷香道:“找个匣子把它放进去。”加一句:“你们都不许打开看。”

    荷香笑着应了,莲香问道:“小姐,既然这么不喜欢这画,干嘛还把它留下来?”

    江月儿道:“这么长时间没看阿敬画画,等去主院吃完早饭,我得研究研究他的画技有没有进步,要是还是老样子,我可得好好说说他了。”

    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昂首挺胸地出了门。

    两个丫鬟对视着窃窃而笑,赶紧跟了上去。

    小儿女间的琐事一时两时说不尽,再说杜衍。

    得知他在报考县试之际还要送外公外婆去松江,熟悉的朋友纷纷来劝他,说他考试在即,最好不要出远门,还是多温书为要,均被杜衍以松江与杨柳县坐船最多十天就能打个来回为由拒绝了。

    因杜衍一向我行我素,除了如卢老爷等几位关系亲近的长者规劝几句外,其他人并没有怀疑。

    整个六月的下半月,江月儿和杜衍都是在去朋友家道别中度过的。

    直到七月初三,处暑这天,杜家外公外婆在亲友们的依依送别中登上了开往松江的船。

    头一回出门,除了舍不得父母外,江月儿倒不怎么害怕。

    除了她生性不认生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

    “月妹妹,你站得那么前干嘛,不晒得慌吗?”

    严小二呲着大白牙凑到她面前。

    严大和严二两个在一年前就不去上学了,打退学后,他们的爹看孩子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在家里散养着不管了,便大手一挥,将兄弟两个拎上了船跟着一起跑船。

    这回江月儿坐的就是漕帮的船,正好与严大严二顺路。

    江月儿一把推开他的大脸:“不晒,你走开,挡我风了。”

    他低落地“哦”一声,不响了。

    没一会儿,“月妹妹,这是江里新鲜打下来的鱼,我给你做鱼脍,你吃不吃?”

    江月儿皱着鼻子,连连往后退:“腥死了,快拿开我要吐了。呕!”

    她本来在船上不吐的,被严小二拿鱼一招,竟招得晕船了!

    严小二顿时慌了,又是拿水又是拧帕子的:“月妹妹你没事吧?”

    能没事吗?江月儿差点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也吹不了风了,摇摇晃晃被莲香扶进了舱房。

    严小二失落地望着江月儿的背影,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到底没敢再追上去。

    “现在知道人家嫌弃你了吧?”严大在旁边看了老半天,这时才上前,幽幽道。

    他比弟弟大两岁,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些事,知道不能这样任这个傻弟弟发展下去,此时找着机会便劝了起来。

    不想,严小二的答话差点没把他气吐血:“哥你是不是傻?月妹妹明明是从小到大都在嫌弃我。”

    严大瞪着他老半天没说出话:“你知道你还没完没了地凑上去?”

    严小二自有一番道理:“从小到大嫌弃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就看月妹妹欢喜,为什么不能专门找着她说话?”

    严大又无语半天,道:“她是定了亲的人,你们这么大了,再接近不合适了。”

    严小二不屑道:“她定了亲?哥你不会是说杜燕子那个娘娘腔吧?他俩什么时候定的亲,我怎么不知道?”

    严大觉得跟弟弟说话费劲死了,不耐烦道:“你少不懂装懂,从小到大,还有谁不知道杜家那货就是江家那丫头的未婚夫?”

    严小二斜他一眼:“我就问你,他们俩什么时候定的亲?哥你认真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别跟我扯别的。”

    严大还真认真想了想:好像……的确没有啊!从小到大,他们只听旁人在说这话,江家人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这——

    严小二哼笑一声:“懂了吧?江阿叔根本没看中那个娘娘腔!看你还总嫌我笨,连这都想不透,还好意思骂我。”

    被一直鄙视智商的弟弟耻笑半天,严大老半天没回过神,等把这些事都想转了,他弟早跑远了。

    “不会吧?他真起了那心思?”严大真觉得不妙了:“这胆大包天的小子,也不怕爹知道了打死他?”

    从小到大,他爹就特别羡慕江阿叔,说他一儿一女好福气,尤其每每见到杜衍,总要敲打他俩一回。他兄弟俩这么讨厌杜衍,完全是被他爹从小比出来的。

    而且关键的是,人家江家不说定婚的事,极有可能是认为两个孩子年龄太小,怕还有什么变故,才拖到了现在。这在杨柳县又不是没人这么干过。

    不然,杜燕子那么好的女婿,要不是早被江叔圈下来,早就叫杨柳县有适龄女儿的人家抢疯了好吗?

    “这小子太欠敲打了!”严大一顿足,追了上去。

    他离开这里没多久,两个人从船帆后面转了过来。

    “少爷……”墨生小心望着他的脸色,有点不敢说话。虽然少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就是知道,少爷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他们俩其实比江月儿来得还早,只是靠坐在桅杆下面,风帆一鼓,从另一边过来的人不注意就看不见他们了,再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一出。

    杜衍一言不发地转身下了甲板。

    舱房里,江月儿早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甲板上虽然摇晃,回到舱房里,那摇晃劲没减,反而因为门户狭窄,还多了分气闷。

    她虚弱地道:“扶我去甲板上。”

    莲香和荷香看她吐得这么辛苦,哪里敢:“小姐,吹了风更不容易好,您还是先躺着吧。”

    江月儿坚决推开她们:“再躺我就要死了。”自己摇摇晃晃地开了门,没提防门口站着个人。

    此时船身又是一晃,她脚一软,跌到了那人身上。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香味,江月儿竟觉得头晕好像好了点,干脆赖着不起来了,哼哼道:“阿敬,把你那香再给我一些吧,头晕得很。”

    杜衍不语,将她重新扶上床,盖好被子,坐在床头专注地盯着她看。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少爷又是在闹哪一出。

    其实杜衍也没想明白,自己在闹哪一出。长这么大,叫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少了。这于杜衍,是个很新鲜的经历。他觉得他得把这问题快些弄清楚。

    他觉得他怪纳闷的,这丫头为什么这么招严小二喜欢。看她吧,勉强算长着鹅蛋脸,但那脸上的肉坠坠的,都快把鹅蛋脸坠成圆脸了。好吧,现在她是瘦了不少……眼睛也越发大了,好吧,勉强算她好看……但就凭她动不动就欺负人的性子来看,居然还有人受得了她。这人居然还是严小二!打小除了他之外,就数严小二被这小胖妞欺负得多!严小二他没病吧?

    当然,他觉得最病的还是他。听见严小二想娶小胖妞后,他居然没觉得解脱开心,反而心里一直闷到了现在,而且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满头大汗,他好像更闷了。

    杜衍倾身过去,还没拿起铜盆里的布巾,船身猛地一晃!

    “哇”地一声,江月儿半仰起身子,吐了他满身!

    杜衍:“……”快回去换衣服吧,还站这干什么?小胖妞壮得一拳能打死一头牛,她能有什么事?

    “你要不要紧?”他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江月儿闻着那股熏人的酸臭味,差点没闭过气去:“你快离我远点,我要被你熏死了。”

    杜衍:“……”知道了吧?这丫头从来都不识好人心的,还关心她干什么?

    “有什么事记得到隔壁叫我,稍后我叫墨生把香送来。”离开前,他听见自己这么跟两个婢女交代道。

    ……

    说来也怪,闻了杜衍送去的香后,江月儿的晕船竟慢慢好了起来。到晚饭的时候,都能被扶起来喝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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