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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栋也就不用出门时捎带儿女们一程去严家,只好酸酸说句“小没良心的”,自己拎着画筒出了门。

    天气一转凉,江栋的船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江月儿每天虽仍起得早,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家附近转悠,跟附近街坊的小娃们一道玩。

    杜氏的被卧晒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的江月儿果真不见了踪影。

    杜氏扬声叫了一声,听白婆道:“月姐儿出门往西头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她没走远。我就在门口看着,丢不了的。”

    这附近不临街,里里外外都是老街坊们,里弄里时常有孩子们跑来跑去,杜氏在安全上还是放心的。嘀咕一句:“整天不着家,也不知在忙什么。”揉着肩往织房去了。

    因为江栋数月前的开导,加上杜氏不是那一言一行都要给孩子安排妥当的母亲,只要江月儿按时按量完成课业,她就不会管束太多。

    再说江月儿,一出门就有个豁了牙的女娃问她:“月丫儿,你家葡萄熟了?”

    她是江家东邻王家的女儿,叫王二丫,想来今早江月儿在院子里说的话被她听了去。

    江月儿便把兜兜里的葡萄给她两个:“熟了,你尝尝。”

    王二丫喜得露出了豁牙,她吮着葡萄里的汁水,也不觉得酸,又问:“衍哥儿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江月儿放下小桶揉揉手臂,不高兴道:“你干嘛老问他?”因为近来老是被阿敬那坏蛋嘲笑自己把梦里的事当真,她又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了。

    王二丫脸有点红,道:“我哪有老问他?你们不是总在一块儿吗?”

    江月儿放下小桶,往墙角浇了一瓢水,道:“别管他啦,二丫,你帮我浇浇水。”

    王二丫便问道:“对啦,你这些天干嘛总绕着刘顺家浇水?也亏得刘顺不在家,不然他早拿大棒槌撵你了。”

    江月儿反驳道:“谁说我只给刘顺家浇了?我还给余奶奶家,洪大婶洪二婶家……”她扳着手指头数了七八户人家,道:“我给他们都浇了。你要是不想浇,就让开些,别弄湿你裙子了。”

    说来也巧,江月儿说着话一分神,一瓢水便歪了一半,有几滴正巧溅到王二丫桃红色的新裙子上,她抱怨道:“你把我裙子弄湿了,真讨厌。”一跺脚跑了。

    江月儿站直身子捶捶腰,提起空桶,对着还剩一大半的围墙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做了那个走火的梦后,匆忙跑上楼同阿爹阿娘和阿敬讲了。阿敬就不提了,阿爹阿娘开始还紧张了两天,但没发现有什么事发生,就放松了下来,还糊弄她,说她只是做了个梦,还逼她喝了好几天的苦药汤子,说是给她安神用。

    可做梦和梦见那样的事那是不同的!

    江月儿说不出不同在哪,可她就是知道,刘顺家一定会走火!而且那火还特别大!

    将近一月过去,江月儿记不得梦里诸多细节,可那映红了的半个天,还有洪大婶瘫在门口哭喊洪小宝的样子她是绝不可能忘的。

    江月儿也有自己的倔脾气:阿爹阿娘不帮她,阿敬笑话她,她就一个人来!

    只是不知道刘顺家在哪一天失火,江月儿只好每天提着阿爹专意给她做的小桶到刘家还有记忆中都遭了火的街坊家转一圈,就打算有火灭火,没火浇水这么过了。

    吭哧吭哧浇完一大圈,江月儿拎着桶回了家。

    白婆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招呼她:“月姐儿,婆婆新做的枣泥糕,给你一块儿,来帮我尝尝味儿怎么样。”

    “唉,就来。”江月儿乐颠颠地丢了桶钻进厨房。

    就在婆孙二人在厨房欢快偷吃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打开刘家大门,望着久违的家露出了笑容:“终于回来了!”

    有行人跟他打招呼:“顺子,你回来啦?”

    刘顺拢拢肩上的包裹,冷淡地咧了下嘴:“是啊,回来了。”

    “你这些日子都哪去了啊?”

    回答他的,是对方“砰”的关门声。

    那人呸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铁青:“横什么横!当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就知道你不敢说!肯定又去哪偷鸡摸狗去了!”

    一墙之隔,刘顺四下检查一番,把里屋的门闩好,才解开那个不离身的包袱,摸着两个雪白的大银锭,脸上是梦幻般的笑容:“发达了,这下可真的发达了。”

    “那夫君说,我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江栋吐出一口气:“你也必须把梦的事忘了,咱们一家子还跟以前一样,只当那就是一场梦,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可……可要怎么忘?月丫儿毕竟还说过,往后我们家还有一大劫——”

    “这件事,过了今天,你以后也不要再提。”江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那天月丫儿是怎么说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么会忘呢?

    江月儿想说,她的梦是从一个夜晚开始。那天夜里,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那人走后,阿爹立即让她和阿娘胡乱收拾了些细软连夜出了城。一家三口匆忙登上一条乌篷船,还没走多久,就听身后追兵的呼喝声。

    火把照映着阿娘绝望到空洞的脸,她的自责清晰地传入江月儿的耳中:“都怪我……若不是当年我看中了敬远那个孩子,执意留下他,就不会引来今日这等祸事,都怪我!都怪我!”

    阿娘的痛悔如一根刺一般扎入她的心中:敬远,顾敬远吗?这祸事是他引来的?这祸事,是他引来的!

    江月儿茫然地望着阿娘的脸,她想问,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却被跳上船的官兵打断,他们一拥而上,将她押出船舱,最后,在出舱之时她一脚踏空,跌进了乌沉沉的河水之中!

    深秋的河水冷得扎人骨头,那种被河水淹没的窒息感……江月儿的回忆被吸入那个黑色的漩涡中,她恐惧地打着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身边阿爹阿娘的谈话像隔了重天地,她倏然生出渺远的空阔感,一时分不出真幻。

    “那你还记得你我为什么会被抓?”

    为什么?因为顾敬远!

    “月丫儿说过,因为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杜氏也这样说道。

    “那现在顾敬远在哪?”

    “看夫君说的,月丫儿只说过顾敬远是我们从朋友家领养来的,又没说过他是哪位朋友家的孩子,我又从何得知?”

    在这!阿爹,顾敬远在这儿!在咱们家!

    江月儿想叫,却发现,她好像说不出话了!她急得抬起手臂想捶床!

    只听江栋又道:“那么,我们现在收养的是谁?”

    杜氏答道:“衍哥儿啊,怎么——夫君的意思,是我们收养了衍哥儿,那顾敬远就与我们没关系了,是吗?”

    “不错,何况,月丫儿的梦境原本就是残破的,谁又能说,我们的祸事真是由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引来的呢?”

    “可他——”杜氏只说了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又沉默了下来。

    江栋也没有急着追问。

    夜风送来不知哪里的茉莉花香,卧房渐渐昏暗,渐渐不透一丝光亮,对坐的两人没一个起身点灯。

    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却静默到几近无声。

    在这浓馥馨甜的花香中,江月儿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忽然有种感觉,也许,发现杜衍可能是顾敬远这件事好像不是那么可怕,更可怕的,是阿爹阿娘现在突然的沉默。

    黑暗中,江月儿望着帐幔上大朵的牡丹花,忽然想到现在不知在干什么的杜衍:对了,衍哥儿不一定是顾敬远的。万一她弄错了,衍哥儿会不会不理我了?我要不要跟阿爹阿娘说?哦,还,要是我说了我还记得那几个梦,阿爹阿娘又不许我出门,这可怎么办?

    咦?我真的还记得那几个梦吗?

    那在梦里,为什么我们要逃?为什么阿娘会说那句话?那天晚上,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人?

    我……我为什么不记得了!

    不对!我是真不记得,还是我根本没梦到这些事?!

    江月儿想得头都开始痛了,因此,她错过了江栋的最后一句话:“比起让月丫儿小心,更需要小心的,是我们自己。罢了,天晚了,先睡罢。”

    先睡罢……阿爹说得对,她是好困啊。

    江月儿跟着打了个呵欠,今晚过得太耗神,这个呵欠一打,睡神已经勾走了她一半的魂,另外一半……她挣扎着努力撑开眼皮:好像脑袋里有很多问题没想起来,好像又有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

    总之,管他别的问题是什么,明天,明天我一定要弄明白衍哥儿是不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还有……他那个胎记是长在左屁股蛋上,还是右屁股蛋上呢?

    哎呀!明天,明天再说啦!

    一个叫钱玉嫂的妇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月丫儿出来玩了?”

    江父是县衙书办,听说最近颇受县尊重用,邻人们见着这一家人,俱是客气得很。

    江月儿只顾得上稍一点头,她目光严肃,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大海碗,仿佛抱着什么稀世奇珍,紧张而肃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倾——

    哗啦啦,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药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儿如释重负,一高兴险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说过很简单的。你快出来,快多踩两下药渣,就不会痛痛了!唉呀,你快出来呀!”

    踩药渣是杨柳县民间习俗,病家最后一碗药渣往往会倒在大路中间,让病人和过往行人踩踏,疾病便会很快被被人气赶走,再不返转。

    不过,小弟?

    几个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儿从门里扯出个穿青布小褂,梳桃子头,垂着脑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细弱弱一小条身板,扭着手脚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发一辞。

    江月儿不以为意,如一颗大丸子一样在那一地的药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几下,又笑着来拉他。

    小子大约也明白自己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儿再来抓他,赶忙站到药渣上,草草跺了两下又跑下来站得远远的。

    江月儿不大满意,不过,还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连弹数下,嘴上嘟哝着“瘟娘娘请回吧,瘟娘娘别来啦”。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钱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唤她一声:“月丫儿,这是你——”

    她原要问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领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总戴得一丝不苟的书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这是你家的亲戚吗?”名份未定,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开玩笑的好。

    “嗯,”虽则极少出门,江月儿却是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着手里的“小弟”,挺着小胸脯,向看热闹的几人介绍道:“钱嫂嫂,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儿一个姓,岂不叫人误会这孩子是被抱养来继承家业,跟女儿抢家财的嗣子?妇人们好奇的是,为何叫小弟?不是说这孩子出身来历不明,江家是怎生认定这孩子比他们家女儿小的?

    因时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问了:“月丫儿,你怎知道他,衍哥儿是你弟弟的?”

    江月儿的小胸脯便又挺高了些,这是她近来的得意事,她正愁家里不够她炫耀呢!自己拿手指比划个蔑片宽窄的长度,可自豪了:“我比小弟高那么些,当然我是姐姐啦!”

    “噗!”

    妇人们皆掩嘴笑了:果真是孩子说的孩子话!

    这两个孩子除了一胖一瘦外,分明一般高矮。想是小丫头为了当姐姐,强把男娃说矮了。

    妇人们笑嘻嘻地,也不说破,有人笑着逗杜衍道:“衍哥儿怎地不抬头?莫不是臊了?”

    江月儿原也笑呵呵地美着呢,忽然听见身边人抽了下鼻子。

    她脸色一变:糟糕,“小弟”最不喜欢人家说他矮了!她怎么又忘了!

    江月儿紧张地转头,果真见杜衍垂着头,嘴巴微抿,不必看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极了。

    江月儿苦了脸:这个弟弟可不好哄哩!

    她转转眼珠,看见斜街大桑树下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趴在一处斗草,顿时把出门前阿娘的交代抛到了脑后,拉着杜衍跑过去:“衍哥儿,我们来玩斗草吧!”一时还真不敢再叫“弟弟”了。

    垂着的小脑袋抬起片刻,想起现在还在生气,忙又垂下:他才不是弟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肯定,自己肯定比这小丫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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