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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发麻,崔季明喝令一声,击鼓兵连续击鼓,全部进入备战状态,抓紧手中长戟,朝对方攻去!

    崔季明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个,两军交汇,如同两股水柱撞在了一起,溅起一片水花!

    她庆幸自己来之前吃饱了干粮,眼前无数把刀好似都朝她而来,她两条胳膊抓住了长戟,在身侧横扫而过!长戟不知道击中了马上多少人,每一下都从长戟那端传来力量,几乎要让她脱手!金龙鱼嘶鸣的调转方向,在一群逆行的战马中尽量避免相撞!

    天如此之黑,月光黯淡,崔季明看不清反方向对冲而来如此之快的兵器,只能感觉一道道兵器在她面上投下了影子,她只在凭本能躲闪!风因马匹快速的移动而鼓起,一些面容,鲜血,刀光从她面前飞掠而过,她来不及看清,也没时间去看清!

    她身处其中,根本看不到两方马队撞在一起的侧面,多少人仰马翻,砂石飞起。崔季明顾不上一切,她感觉到好几把刀或枪划过了她肩膀手臂,好似割开了皮肉,刀尖划过她硬质的骨头才停顿一般。

    她舞动着长戟的手臂好似已经不是她的了,金龙鱼似乎因为受伤而悲鸣几声,抬起前蹄就踹翻了几匹战马,崔季明连忙将长戟反手刺下去,了结了那些掉下马的叛军!

    崔季明看见了身边有人和叛军马匹相撞,各自手中□□把对方刺了个对穿,马匹失控倒在一起,双双跌断了脖颈,而后头的马匹来不及停下,再度被绊倒撞上,一团泥土被蹬起,几个人被压死在马下发出惨叫。

    刚刚落下马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周宇?!

    她没来得及看清,却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的空隙了!多少人辨认出她的耳环和容貌,朝她挥刀而来!

    崔季明两耳鸣鼓,她发出了一声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嘶吼,好似背上中了一箭,卡在铠甲之间的缝隙里,好似有箭头划过她的头盔弹开,好似又有刀从她耳侧划过,打掉了她的耳环。

    她什么也不知道了,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不少叛军或自己人惊恐的脸从她面前划过,她只知道喊叫着挥动长戟!

    崔季明一瞬间最庆幸的事情,就是没有带非要想打仗的考兰来。

    他是多少年命苦,好不容易长大到今天,不该死在大邺内乱的战场的。

    这个想法在她脑内凝聚了一秒就随之消散,她只感觉自己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在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都是穿着甲,只能凭头巾和衣领辨认是叛军还是我军。

    崔季明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到自己人,但她与这战场上所有的士兵一样,已经顾不上关注这些了,所有她视线范围内的人,都要杀,不杀她就活不了!

    不杀她就活不了!

    或许是她攻势太猛,周围竟短暂的被她螺旋的横扫,清出一圈空隙,她喘了一口气,金龙鱼踉踉跄跄的踏着别的战马的尸体,崔季明回过头去。

    然而步兵也没有逃,虽然他们逃也活命几率不大,但应该逃的啊。

    他们与掉下马的骑兵正在短兵相接,不少弓兵还在靠后的位置不断放箭。

    而外头渡船而来的叛军步兵,已经持盾列成了阵挡在周围,好似给这混乱的战场画上了一圈边界。或许还有没完全结阵的空隙,但微弱的月光之下,崔季明满脸是血,她昂首看不清状况。

    她在马上,喘着粗气还在想剩下的兵力还足不足以列阵,如果列*阵能不能机动的破开对方的盾阵而逃?

    有没有这个可能——

    就在这思考的间歇,崔季明只感觉远处盾阵薄弱的一角,骚动了片刻,她紧接着就看到一小队骑兵给盾阵冲开了一个两马并行的小口,撞了进来。

    为首的人……是贺拔公。

    崔季明只感觉自己心头停了片刻。

    她此刻没有任何得救的感觉,条件反射的持长戟击向背后的突袭者,目光却向贺拔公的方向望去。

    崔季明觉得自己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因为闯入包围圈的,真的是一小队骑兵。他们几乎都受了伤,显然是刚刚从西侧的战况中逃脱,剩余人数怕是不及来时的十分之一,却再次冲进战场之中。

    或许贺拔公是因为她还在这里?

    是他不想远远逃走看着自己带出的凉州兵送死?

    还是那些跟他而来的凉州兵中,也舍不得自己还在奋战的战友兄弟?

    贺拔公当真不该来的。

    崔季明觉得自己是可以死的,但阿公不该死。

    对方的盾兵几乎是迅速合拢,以几倍的兵力去聚拢向贺拔庆元攻开的那一个小豁口。贺拔公骑在马上,一边奋力挥长刀,一边似乎还在寻找崔季明的身影。

    战况已经很混乱了,崔季明看见了他,她头一次见阿公面上露出如此不安的神情。

    她忽然想起,蒋深曾跟她颇为感慨的说起过,她被龙旋沙所埋,阿公前去找她。四处找不到人存活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她,喊了一句,阿公从马上下来,跑的一个趔趄,扶在地上一把,才稳住身子。

    是很小的一件事,她却记着了好久。

    原来那时候,阿公吓成了那个样子啊……

    崔季明想尽力的朝他靠拢过去,然而郓州城内涌出的骑兵数量,就远胜过他们,有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脚下,却好似有更多的人朝他们靠拢而来。崔季明听见了脚步和盾牌挪动的声音,她杀得失去理智,却知道是盾阵在一点点缩紧包围。

    这是常用的法子,□□横在盾牌的缝隙之间,让他们人挤人肉贴肉,被一点点扎穿在越缩越小的盾阵之中。

    崔季明惶恐了起来。

    她不该慌的,这种状况下她绝对不能慌的!

    但心是管不住的,死亡的恐惧笼罩,夜幕之下,她不知道身边自己的人还存活多少,拼命砍杀着靠拢来的骑兵,几处负伤,胳膊上扎了几枚箭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况,只想在混乱的战况中,找到贺拔庆元!

    忽然有一匹马朝她撞来,崔季明回头就要将劈砍而去,却被一只手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看见了阿公的脸,傻了一下喃喃道:“阿公!”

    贺拔庆元骑在马上,他看着崔季明满脸是血,身后几枚箭矢立着,不知道是伤了她还是卡在铠甲缝隙中。左边臂甲已经掉了,一条胳膊上看上去伤的几乎要废掉了,而她自己丝毫没有感觉,还在死死握着长戟。一个人身边好似能摞起层层尸体,不知道她发起疯来杀了多少。

    贺拔公嘶哑着声音,高声吼道:“往河岸方向撤,为了围挡你们向南冲的趋势,他们太多步兵来了南侧,一旦盾立成了排,他们回撤不易,咱们更快。靠河岸的方向应该步兵更薄弱!”

    崔季明胸口起伏着,说不出话来一阵猛点头。

    她偏了偏头,看见贺拔公背后,腿上扎了几枚箭矢,他腰侧也有一处看起来很深的伤口,正在潺潺涌血,血在夜色下,都变成了黑色。

    崔季明惊了一下就想开口,贺拔庆元却摆了摆手。

    贺拔公此刻似乎吹响了哨队所用的令哨,然而很多人已经听不见了,他无法,只得先一刀劈向眼前冲来的骑兵,片刻间隙内拿出鸣镝,朝空中射出。

    这会儿能听见的活人多了些,然而……也只是多了些而已。

    贺拔庆元拽了一把她的缰绳,让她跟紧他,对着身边的自己人嘶吼着。一些听到鸣镝和他说话的骑兵和步兵,也在努力辨认着方向,紧紧朝贺拔公而去!

    眼前的状况已经太不乐观了,对方骑兵损失相当惨重,他们杀了多一倍的叛军,然而己方所剩也并不多了。

    贺拔庆元不停的喊些什么,崔季明耳鸣相当严重,似乎是刚刚有人的枪柄撞在了她头盔上导致的。她与所剩无几的骑兵队伍,朝盾阵中还算宽裕的靠河岸那一段而去,这一段的冲刺使得马蹄高高扬起,几十匹战马踏向了盾阵中最薄弱的位置,藤盾倒下,十几枚长□□出去,刺穿了几匹马的腹部。

    那那些战马没有倒下,疯狂的朝外奔驰,就这样生生踏死十几个步兵,撵出一道血路缺口来。

    崔季明就看着贺拔庆元膝下的战马被刺穿,那匹黑马,阿公养了两三年,它嘶鸣一声腹中血如泉涌般喷出,强行踏开几人,朝外突围出去。

    而后头,叛军的骑兵发现了他们的动向,紧随其来!

    跟随的己方步兵没有他们的速度,很快就被叛军的骑兵从背后追上刺死,而叛军却毫不停留,他们的目标却是贺拔庆元!这样的阵仗,比预估多出不知道多少倍的死伤,怎么可能再让贺拔庆元逃脱!

    他们慢了一步,前头突出去的十几个骑兵超出一段距离,金龙鱼似乎也受了伤,跑的慢了几分。崔季明就听着后头,好似谁的马嘶鸣一声,翻滚倒地。她回过头去,就看着贺拔公从倒下的黑马上甩落在地,她条件反射的就拽住缰绳,撤马回去。

    同样反应的,还有跟崔季明突破包围的十几人。

    贺拔庆元感觉自己左腿似乎摔断了,他吃力的爬起身来,回头便是追来的叛军骑兵,而眼前崔季明等人居然还在回撤,想要救他?!

    贺拔庆元看着跑出去一段的崔季明调转马头就要朝他而来,他惊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崔季明似乎是哭了,脸颊上两道泪冲刷着干涸的血迹:“阿公!河岸两侧是死路,我也走不了的!都是死路我也要跟你一起!”

    贺拔庆元吼道:“上船,如果划不动船就凫水!死也别死在老夫眼前!别在这儿跟我说一起等死的话!”

    崔季明还想说什么,却看着跟她一起冲出来的十几个骑兵中,年纪最长的那几位忽然靠拢过来,一把拽住了崔季明的缰绳,逼着她停下马来,命令几个年轻的骑兵道:“你们撤!一起撤走——我们给贺拔公当了十几年的兵了,慢你们一步也不要紧。”

    崔季明拽着他胳膊,要他松手:“你懂什么!你放手!”

    七八个老兵朝贺拔庆元而去,拽住崔季明缰绳的那个笑了笑:“三郎,你才十七,他们几个有的才刚十六。老的给年轻的让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他这话说的如此简单,如此理所当然,跟她的姓氏、家世毫无关系,只是因为她还年轻,不该死在这里。

    崔季明是记得的,眼前这个人是贺拔公心腹之一,她一时却想不起名字,只记得那张脸。

    对方猛地伸出马鞭,狠狠抽了金龙鱼一下,松开缰绳:“金龙鱼!你好吃懒做在营内混了这么多年,别在这时候出岔子!你们几个,一个个连女人什么滋味都不知道的,也赶紧给我滚!”

    崔季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金龙鱼驮着她,飞快的朝河岸而去。

    而身后回头,她好像只依稀看见了贺拔公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长戟,只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连一句话也没有,拖着左腿朝冲来的敌方骑兵而去!

    金龙鱼此刻全然不听她的话,崔季明拽着缰绳,声音嘶哑哽咽,发了疯的大骂道:“你就是怕死!你就是个怕死的畜生!!”

    几个跟随崔季明一起的骑兵,各个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眼里噙着泪。

    崔季明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她听着好似又有别的骑兵追来,背后箭矢的破空声擦着头皮而过,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小心,就看着几枚箭矢扎在了她旁边那个被人砍掉了铠甲的年轻骑兵背后,在他穿着布衣的身体上,扎了一连排,他半个音也没有发出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不止是他,崔季明肩上腿上又中两箭,似乎金龙鱼也中箭痛苦的嘶鸣了几声。

    风吹的她眼睛也睁不开,泪风干了就像是盐块结在眼眶边,崔季明只感觉不止她一人冲入了河水之中,冰凉的春水随着金龙鱼冲开了水花,浇了她一身。

    河滩上有好多无人的船只,崔季明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对策,就感觉金龙鱼似乎被水下船只连接的绳索绊住,猛地朝前倒去,这一绊力道之狠,她也被抛起甩向了河中央!

    济水清澈平稳,崔季明眼见着自己扑向了水面,似乎远处射箭的骑兵并没有认出她身份,并没有追到河岸边。而她拍向水面,更像是砸在了泥地上一般,一声如狠狠扇了她巴掌似的清脆响声,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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